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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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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和離去後,日子過得更加艱難了。---

嚴家人沒能抓住湯和心中就一直壓著塊石頭,對湯家的稅收收的更勤了不說,每日裏見了朱重八,徐達這樣從前和湯和關系好的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碼頭上的工頭不敢得罪嚴家人,徐達與朱重八就丟了搬運貨物這個差事。

這種情況下,朱重八只能在每日放牛後跟著父親與大哥下田勞作,雖然痩若麻桿,但也勉力拖著耕具在田間翻土施肥。只是再怎麽勤奮耕種,天不下雨,也只能眼瞧著插下地的秧苗奄奄一息。井裏打出來的水都漸漸不夠人喝的了,更別說灌溉農田了,朱老爹愁苦不已,卻無計可施。

這一年的收成比往年更少了,稅負卻比往年更重了,朝廷說黃河泛濫需要大量財物召集民工修治,因此又拉出了一單子名目收稅。朱老爹百般哀求收稅官,交完稅後剩下的也沒有一丁點糧食了,只剩下一小袋子糧種,成了整個朱家的命根子。

黃河沿岸因水多泛濫而死人,鳳陽這個地方卻要因為缺水而死人了。

“沒了糧食你們吃什麽... ...”姜妍瞧著朱重八掰下來一小塊的饅頭塞進嘴裏,剩下的盯著好一會兒都忍住沒吃,塞進了衣袋裏。她知道朱重八已經拿腰帶束緊了肚子了,只是即便這樣也能聽見他腹中因饑餓而發出的聲響。

“我吃這些已經夠了,我那侄兒吃不進野菜根,剩下的得留給他吃。”朱重八舔了舔自己剛剛拿著饅頭的手指,又重新拉緊了綁在自己腹上的腰帶:“等一場雨,雨水下下來了,田裏的莊稼就能長出來了,到時候,到時候... ...”

他念叨了兩三遍到時候也沒說出個什麽來,即便是莊稼真長起來了,他們還得還了這次欠稅務官的人情,到時候也依然是食不果腹的狀態。

朱重八每日早上的那個饅頭都只吃上三分之一了,剩下的帶回家分給他那只比他小上八歲的侄兒朱文正。家裏連稀粥都喝不上了,朱母只能每日碰運氣似的去地裏刨些野植的根系,祈禱著這些不知名植物是無毒的,然後煮給家中要勞作的男丁吃。

至於她自己,不知道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說是有種土看著和白面似的,雖然不好消化但卻能充饑,是觀音菩薩賜下來的,因此叫作觀音土。她便和村中其餘幾家佃戶的媳婦兒一同去山上挑了一擔子這樣的觀音土,存在家中留著自己實在忍受不了腹中饑餓時吃。

朱文正餓極了的時候曾偷偷去拿了些朱母藏在櫃子上的觀音土吃,入嘴甜絲絲的,讓本來就喝不進苦澀難咽的野菜湯的他眼前一亮,一時沒忍住就吃了許多。等朱老爹與朱母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因為肚子疼而滿地打滾。

他的母親王佳心疼地抱著他,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丈夫朱重五。朱重五撓撓頭也想不出辦法,只能問朱母:“娘啊,你平日裏吃的這玩意兒怎麽整啊。”

朱母也知道這東西不能多吃,每次只稍微拿點在鍋子上蒸了撐過肚子餓也就過去了,沒料到自家孫子會一次偷吃這麽多,也是慌慌忙忙不知道怎麽辦:“要不然燒點熱水給他喝下去吧。”

可朱文正喝了熱水後依然肚子疼得很,額頭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流。

“要不然給他喝點醋吧,觀音土是礦物質的話,其中成分和酸性的醋中和應該能變成溶液,就不會結塊在他肚子裏讓他難受了。”朱重八離他們稍遠,姜妍小聲地向他說道。

朱重八沒聽明白他的話,只壓低聲音又問了她:“你確定醋能讓他消化了?”

這誰能確定啊... ...姜妍又不知道觀音土的具體成分,只是實在看不下去這麽小的男孩哭喊著肚子疼,才拿著高中學的那點化學知識出主意:“也沒別的辦法了啊。”

“娘,我去劉地主家借點醋回來。”朱重八向朱母打了聲招呼就匆匆跑去了劉德家的廚房。啞巴廚娘聽了他的話向他點點頭,倒了小半碗的醋在他的灰陶碗裏,然後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離開別被旁人看到了。

要是被劉德劉貴他們發現廚娘私自借了醋給朱重八,朱重八會挨一頓打,廚娘的差使也會丟了。朱重八謝了她的好心,憑著自己對劉宅的熟悉找了面矮墻翻了出去,跑回了家裏。

逼著朱文正喝了這小半碗醋,好一會兒他的臉色才不再慘白,朱家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朱文正地向朱母哭訴道:“奶奶你吃的這是什麽啊,我感覺我的肚子裏像是沈了塊大石頭啊。”

他童言無忌,其餘人卻百感交集,特別是朱老爹,沈默著走到朱母身邊,攬住了她的肩膀,埋頭在她有些枯黃的發間,低聲說道:“再等等,等下了雨咱們就有收成了,到時候好好稱上一斤白面,咱們煮湯面,蒸面饃吃。”

朱母倚在自己丈夫的胸口有些哽咽地應了聲:“好,咱們到時候都吃熱乎的。”

但朱母終於還是沒能等到那一天。元順帝至正四年,朱重八十七歲,淮西地區的幹旱到達頂峰,朱家顆粒無收,連糧種也被強行搶走充作稅款。朱母觀音土吃的太多實在無法消化,其餘食物又從未吃過,幾乎是活活餓死在了家裏。

悲劇並未就此終結,饑荒之後瘟疫爆發了,第一個倒下的是家中最健壯的大哥朱重五,接下來是本就因妻子兒子先後去世而悲痛欲絕的朱老爹。重病了許久的他將朱重八叫到了床邊,因著親人先後離世而有些迷茫的朱重八被他用那幹枯如柴的手掌摸著頭發說道:“八八,爹撐不住了,以後就得靠你自己了。”

朱重八抓著那只手,心神有些恍惚,感覺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對父親說,可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帶些哭腔地說著:“爹,你別說這話,你能好起來的,你能的。”

朱老爹勉力笑了笑:“賊老天不給咱們活路,爹是走到盡頭了,咱們八八可得自己找條路繼續好好走下去才行。”

一旁的朱文正泣不成聲地哭喊著:“爺爺你別丟下我,我以後一定乖再也不喊餓了!”

他經歷了自己父親的死亡,現在眼看朱老爹又要死去了,正陷在極度的恐懼中,渾身顫抖的被母親王佳緊緊抱住。

瘟疫無藥可治,朱文正年紀小不明白,朱重八和王佳卻都懂的,即便有藥可醫他們也買不起藥物,只能期盼著朱老爹再多撐些時候。

“八八啊,你出生的時候小小一只猴兒似的,也不哭也不吃。那時候咱們家還行,但白面米糊餵進你嘴裏你都給吐出來。當時所有人都說你怕是活不下來了,我就求到了咱們村頭那間香樟廟裏去了,盼著哪怕將你舍給了佛祖也要讓你活下來。可剛將你上了廟裏的文牒,你就開始哇哇大哭了,再餵你米糊也能吃進去了。”朱老爹渾濁的眼睛因為懷念過去的美好而明亮了些:“我就又將你抱回家,後來你娘聽說了這件事也被感動得嗷嗷大哭,說你必定是受了佛祖眷顧才能活下來的。”

他費盡力氣地坐起身,從他床邊的櫃子裏拿了一個棕黃皮的小冊子出來,將它遞給了朱重八:“這是當年記了你身份的戒牒。如果真的沒有辦法活下去,就再去投了廟裏吧,佛祖會庇佑你的。”

朱重八淚眼朦朧地接過他遞來的冊子,含淚點頭道:“爹,我都記住了,你好好休息著,病會好的。”

朱老爹似乎是失了力氣一樣,又癱倒在了床上,笑著搖了搖了頭:“我昨天夢見你娘了。她穿著嫁給我的時候穿的那身紅布衣衫,烏黑長發用紅絲帶紮著,發髻上還插著前些年我們典當掉的那根老銀釵子,笑著跟我說,她煮好了白面饃饃等我去吃呢。”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在說著什麽也聽不大清了,可他依然在說,嘴角的笑容也沒有消失,仿佛是真的看見了朱母一樣。直到整個房間都沈寂了下來,良久,朱文正的哭喊聲才打破了這靜寂——朱老爹死了。

這個在耕田上忙活了一生的漢子如今還不算年老,卻早已滿頭白發,終日的饑餓讓他的骨頭架子全部顯現了出來,仿佛要戳破他的那層皮一樣。可到了死的時候他卻是笑著死去的,擺脫了這個苦難的人世間,終於能夠再見到相愛的妻子了,他似乎很開心。

但活著的人卻陷入了巨大的悲傷絕望中。

朱重八垂了頭,右手緊緊捏著那本小冊子,似乎是在翻閱。但姜妍的角度卻正看見他在無聲地流淚,為了不讓大嫂王佳和朱文正看到,還刻意裝作是垂頭看冊子的模樣。

姜妍心裏難過——作為一個旁觀者眼瞧著這個原本貧窮卻溫馨的家庭在一月之間破碎,尚且感覺無法接受,正主朱重八的心裏又該是怎樣的崩潰絕望?她穿越到這個世界,重生在一個破陶碗上的意義又到底是什麽,難道就是為了讓她見識到這一出出人間慘劇嗎?

朱重八也感受到自己放在衣襟內的灰陶碗在微微顫抖著,知曉是姜妍在為自己的境遇而悲傷。他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了眼淚,勉強提了精神才擡起頭向王佳問道:“嫂嫂有什麽打算?”

王佳有些迷茫地說道:“我... ...我帶著文正回娘家吧,我實在不知道有什麽地方可去了。”

王家也不富裕,王佳帶著兒子回娘家怕是要受盡白眼,可這也是她與兒子唯一的活路了。朱重八自己的未來尚且一片黑暗,實在沒法再幫這位嫂嫂一把,只能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婆婆和重五的遺體尚且沒有下葬,公公又... ...八八,你想好怎麽安葬他們了嗎?”

“我去求劉德吧,我父親為他耕種了一輩子,盼他看在這份上能劃出一片地讓我安葬了他們吧。”朱重八的神情郁郁,視線又落在了已經沒了氣息的朱老爹身上。

“盼他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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